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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推介
【資料圖】
本期新青年黃亞欣,1990年生,江蘇揚中人,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民俗學博士,日本神奈川大學非文字資料研究中心訪問研究員,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本文以同里宣卷為例,同里宣卷(又名“吳江宣卷”)是吳江地區一種傳統的說唱類民俗文藝,至今仍然活躍在吳江一帶民眾的日常生活中,這與從事宣卷的藝人有著最為直接的關聯。藝人作為宣卷演唱者,在吳江地區的民俗儀式活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維系民眾儀式生活,主導儀式的開展,又在演唱中逐漸建立起“神圣—世俗”之間的關聯。
民俗文藝實踐主體在
民俗活動中的功能闡釋
——基于同里宣卷藝人的考察
黃亞欣
原文發表于《民族藝術》
2023年第2期
/ 摘要/
在各類民俗儀式活動中展演的文藝樣式,其實踐主體對活動的展開產生了關鍵影響。以同里宣卷為例,同里宣卷(又名“吳江宣卷”)是吳江地區一種傳統的說唱類民俗文藝,至今仍然活躍在吳江一帶民眾的日常生活中,這與從事宣卷的藝人有著最為直接的關聯。藝人作為宣卷演唱者,在吳江地區的民俗儀式活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維系民眾儀式生活,主導儀式的開展,又在演唱中逐漸建立起“神圣—世俗”之間的關聯。對宣卷藝人在民俗儀式活動中的功能進行深入剖析,是從主體層面研究宣卷的一種重要途徑,有助于對宣卷乃至其他民俗文藝樣式形成更為全面、整體的認識。
/ 關鍵詞/
民俗文藝;實踐主體;
同里宣卷藝人;儀式;信俗
在各類民俗儀式活動中,儀式活動的文本、具體過程、藝術表演形式往往較受關注,而民俗文藝的實踐主體,比如贊神歌演唱者——神歌手、太保書演唱者——太保先生、宣卷演唱者——宣卷藝人等,他們的作用和影響常常被遮蔽。實際上,宣卷是圍繞宣卷藝人及其演唱活動而展開的,從宣卷文本到實際展演這一生產過程是由宣卷藝人主導完成的,其離不開藝人的實踐,贊神歌和太保書也如此。
以同里宣卷為例。同里宣卷(又名“吳江宣卷”)是吳江地區一種傳統的說唱類民俗文藝,因同里鎮為宣卷傳唱的中心區域而得名。繼承了演唱傳統的同里宣卷藝人,他們組成班社,以寶卷為底本進行演唱,為各類儀式活動服務,并以此為職業,收取報酬。長期以來,部分地區的宣卷已經在發展過程中漸趨衰落,有的甚至瀕臨消亡,而同里宣卷至今仍然活躍在吳江一帶民眾的日常生活情境中,這與從事宣卷演唱的藝人有著最為直接的關聯。
有關宣卷藝人,學界已有部分學者關注,如車錫倫、佐藤仁史、尚麗新、陳泳超、白若思(Rostislav Berezkin)等。車錫倫曾在《江蘇靖江的做會講經》中對靖江“講經”藝人——“佛頭”進行過考察,在《江蘇蘇州的民間宣卷和寶卷》中敘述過現代蘇州同里宣卷的班社和民間宣卷藝人的情況。日本學者佐藤仁史透過同里宣卷藝人及其演出生活,對同里宣卷與民俗生活、區域社會之間的關聯進行了考察。尚麗新、周帆的《北方寶卷宣卷探析》一文不僅對北方宣卷藝人的類別和特點進行總結,并且對比南北方宣卷藝人,進而指出南方吳方言區宣卷藝人的職業化是該地區民間寶卷商業化最明顯的標志。前賢的成果開拓了宣卷藝人研究的思路,不過在目前的研究中,有關宣卷藝人的功能問題還有待挖掘。
宣卷作為一種民俗文藝樣式,與宣卷藝人在民俗儀式活動中所發揮的作用密不可分。藝人作為宣卷的實踐主體,是民俗儀式活動中的重要一環。這些宣卷藝人在社區民眾的儀式生活中產生了何種影響?他們在具體的儀式中占據何種地位,又如何展開演唱?本文將基于對同里宣卷藝人的考察,對他們在當地民俗儀式活動中的作用進行深入剖析和解讀,期望對民俗文藝實踐主體的功能達成更為全面的觀照。
一、民眾儀式生活的維系
宣卷在吳江一帶極為盛行,當地民眾在歲時節日、人生儀禮等各類場合都會請宣卷班子來演唱以賧神佛,祈求家宅平安、增福添壽等。這種習俗在該地區代代相承,已逐漸演變為當地特有的生活樣式。
宣卷是在當地民眾信俗的驅動下發展興盛起來的。當地藝人傳唱寶卷的情況大致出現在明末清初,據相關文獻和田野調查的資料來看,其與吳方言區民眾的信俗喜好不無關系。
吳方言區的民眾對鬼神的崇信由來已久。《吳郡志》卷二“風俗”曰:“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食魚與稻,以漁獵為業,雖無蓄積之資,然而亦無饑餒,人其俗信鬼神,好淫祀。”
清嘉慶、道光年間程寅錫《吳門新樂府·聽宣卷》中記載了當地婦女結伴乘船去寺廟上香途中聽宣卷消遣的情形:
聽宣卷,聽宣卷,婆兒女兒上僧院。婆兒要似妙莊王,女兒要似三公主。吁嗟乎!大千世界阿彌陀,香兒燭兒一搭施。
據清同治九年(1870年)毛祥麟《墨余錄》(卷二)“巫覡”條描述,吳方言地區民眾生病時有請巫覡看香頭、宣卷賧佛的習俗:
吳俗尚鬼,病必延巫,謂之看香頭,其人男女皆有之。······其所最盛行者,曰宣卷,有觀音卷、十王卷、灶王卷諸名目,俚語悉如盲詞。若和卷,則并女巫攙入。又凡宣卷,必俟深更,天明方散,真是鬼蜮行徑。
清光緒年間王韜《海陬冶游附錄》(卷上)記錄了妓家遇祖師誕日、年節喜事時,請宣卷擺酒席以祭祀的情景:
妓家遇祖師誕日及年節喜慶事,或打唱,或宣卷,或燒路頭,是日促客擺酒,多者有十數席。
活躍于清末民初的詩人沈云在吟詠盛湖地區民眾生活的《盛湖竹枝詞》中記述了當地婦女好在農閑時聽卷念佛的場景:
織傭蠶時休業,二人為偶,手持小木魚,一宣佛號,一唱《王祥臥冰》《珍珠塔》等,名念佛書。婦女多樂聽之。
顧頡剛《蘇州近代樂歌》一文中提到蘇州地區的宣卷時記述了當地民眾娛樂、喜事時請宣卷的情況:
“宣卷”,是宣揚佛法的歌曲,里邊的故事總是勸人積德修壽······在我幼時,幾個太太們嫌家里悶,常叫來唱;做壽時更是少不了的。
車錫倫在對吳方言區的宣卷進行調查時更直接指出了吳方言區的宣卷與當地民眾信俗之間的關聯:
吳方言區的民眾本來就有雜祀鬼神的信仰傳統。民間的佛教信徒,除了信仰佛教的佛菩薩,也舉行各種廟會、社賽,祭拜早就存在于民間社會的各種“菩薩”“老爺”(民眾對一些“神”的稱呼);民間流傳著這些“菩薩”“老爺”的傳說,并編成各種“贊神歌”,在祭拜儀式上演唱。這類民間信仰活動,正統的佛教僧侶是不能做的。最終便由民間一些熱心的佛教信徒,他們代替了佛教僧侶,帶領民眾念佛唱卷,主持祈福禳災、追亡薦祖等民間法會,并在廟會社賽上編唱一些頌揚各種“菩薩”“老爺”的寶卷,如《猛將寶卷》《白龍寶卷》《三官寶卷》《祠山寶卷》《土地寶卷》等。
受當地信俗影響,人們在廟會、新房進屋、青年婚配、小孩滿月、老人做壽等場合都會選擇請宣卷藝人來念佛唱卷,或還愿,或祈福,或驅邪等。繼承了演唱傳統的一批職業宣卷藝人,他們組班在各類民俗儀式活動中演唱。他們通過反復演唱使民眾信俗得到不斷刺激和強化,繼而推動這一信俗發展成為當地民眾群體的心理印記。
同里宣卷藝人參與民俗儀式活動主要分為以下幾種類型:
其一,為地方神祭祀而舉行的廟會和家會活動。比如,吳江蘆墟鎮莊家圩的泗州寺,一年舉辦兩次廟會賧猛將,一次是農歷正月初五抬猛將老爺“出會”,另一次是農歷八月二十二猛將生日,因廟會在莊家圩舉辦,又稱作“莊家圩廟會”。每年正月初五“出會”日,規模特別大,參與廟會的人尤其多,不僅吳江一帶的信眾參加,上海青浦和浙江嘉善等地的信眾也都前來趕廟會。信奉莊家圩猛將老爺的人,北到金家壩、北厙、蘆墟,西到黎里,東到嘉善的陶莊、下甸廟,總共有二三百個村鎮,近十萬人,甚至有許多人遷居上海后仍年年回鄉燒香禮拜,許愿還愿。每逢廟會,都會有主家專門請宣卷班子“送卷”到廟上去給猛將老爺聽,在這種大型廟會上常常能看到多個宣卷班子同時演出的情況。
在吳江地區也有不少民眾請了菩薩“坐”在自己家中,每年照例要舉行一次賧菩薩的儀式,儀式時請班子來宣卷,基本形式與廟會相同。
其二,人生禮儀,包括嬰兒滿月、小孩生日、青年婚配、老人做壽等。2018年11月2日(農歷九月二十五),筆者跟隨江仙麗的“姐妹班”至吳江湖濱華城喜慶苑參加雇主馬某兒子的“賧喜宴”。馬某原先為附近農村的村民,農村拆遷后搬到喜慶苑小區。沒有了原傳統村落獨門獨院的居住環境,馬家人便在自家樓下臨時設佛堂,搭“勃到廳”請宣卷、擺酒席。原定于11月3日在酒店辦婚宴,但秉承傳統信俗的馬家人不愿意丟棄宣卷賧佛來求婚姻和美、家庭幸福的習俗,所以提前一天在自家樓下辦“賧喜宴”。
其三,還愿。出于還愿目的請宣卷敬菩薩的情況比較多見。民眾個人生活中常有求于菩薩,菩薩顯靈化解之后便需要酬神還愿。當代社會,即使在年輕人群體中,請宣卷班子來賧佛還愿的情況也不在少數。筆者2018年11月4日(農歷八月十八)在吳江金家壩長巨村上方山太太佛堂考察,是日一金姓男子(28歲)在家人陪同下前來燒香還愿,請了柳玉興的班子宣卷。據該佛堂的佛娘陸美珍(當地人尊稱其為“大太太”)說,該男子曾因為精神方面的疾病,在其家人陪同下前來求菩薩,現在病愈,這次是來還愿的。2019年3月15日(農歷二月初九),筆者在同里鎮沈氏堂門聽高黃驥、金蘭芳宣卷,當日送卷給“老爺”的主家是一對年輕夫婦,丈夫施某(28歲)與妻子雷某(25歲),因女兒(4歲)感冒發燒多日,來沈氏堂門燒香許愿,幾日內女兒病好,于是請了高先生的班子前來宣卷還愿。
其四,新房進屋,新廠開業等。搬遷新房、新廠開業等均要請宣卷謝菩薩。當地民眾觀念中認為破土興工,觸犯了民俗禁忌,容易造成家宅不安,因此完工之后一定要備好酒菜、香燭,請一臺宣卷敬菩薩。2018年10月2日,吳江區黎里鎮轉址浜江家喬遷,請了趙華的“紫霞社”來宣卷慶祝,當日宣的是一本《掘藏寶卷》,暗含著當地民眾喬遷新屋時期待招財進寶、財運亨通的美好祈愿。“小落回”時,宣卷藝人與主家一起互動“接元寶”。藝人參與進新屋的儀式,在儀式中宣唱吉利寶卷,設計財富象征的“接元寶”環節,滿足了當地民眾求財心理。長此以往,喬遷等各類喜事時請宣卷班子來賧佛便逐漸衍變為一種帶有吉祥內涵的文化模式,深入一代又一代吳江民眾的內心。
同里宣卷藝人通過演唱參與到民眾儀式生活中,他們在演唱中不斷強化著民眾對神佛的崇信,順應了民眾的心意訴求,與民眾信俗之間建立起密切的聯系,并推動和延續著這種信俗的發展,進而起到維系民眾儀式生活的作用。
二、儀式活動的主導
宣卷藝人在當地又被尊稱為“宣卷先生”。(常熟、張家港等地稱“講經先生”)。在儀式活動中,宣卷藝人主導儀式的開展,承擔著儀式程序引導者、儀式動作操演者和儀式表演者的多重角色,他們通過現時的演唱并輔以一系列儀式技術,烘托儀式的靈驗性,從而使主家祈福求吉的信俗心理得到滿足。現以2018年吳江姚勝榮家新房進屋時的宣卷活動為例,具體說明同里宣卷藝人如何主導儀式活動。
宣卷事由:姚勝榮家新屋落成請宣卷賧佛
主家:姚勝榮夫婦宣卷
活動時間:2018年11月3日(農歷九月二十六)
宣卷活動地點:吳江區金家壩鎮埭上村宣卷
班社組成:
班社名稱:“新源社”
宣卷上手:柳玉興(男)
宣卷下手:朱鳳珍(女)
二胡琴師:田文忠(男)
揚琴琴師:顧一文(男)
同里宣卷活動的基本儀式結構為“請佛——宣卷——送佛”。正卷開始之前要先請佛,宣卷完畢之后要送佛,整套儀式均由宣卷藝人主持,他們作為儀式專家,引導著整個禮儀過程。宣卷中互為搭檔的兩位藝人(當地稱“上手”“下手”),起主要作用的是宣卷上手,下手在請、送佛時配合上手和佛。
(一)佛堂布置
同里宣卷中請、送佛儀式和宣卷演唱在兩個不同的空間內進行。
請、送佛在佛堂內。當日的佛堂是在姚家廂房中臨時布置的,該廂房建于新屋外,平時用作廚房。佛臺上供18尊佛馬,佛臺前為一方一圓兩張供桌:方形小供桌上擺放著水果、點心、面條等供品,圓形大供桌上放置著香爐、香燭和款待神靈的酒菜:八葷八素,菜品周圍環繞著29只酒杯,杯中盛放白酒。請佛儀式結束后,宣卷班子需移步至佛堂外臨時搭建的“勃到廳”進行宣卷。當日活動現場平面示意圖如圖1所示。
圖1 姚勝榮家宣卷儀式活動平面示意圖(筆者繪制)
(二)請佛(10:20—10:35)
請佛時所有人面向佛臺。主家夫婦跪于佛臺前,丈夫在東,妻子在西,其余信眾圍站在主家四周。宣卷上手柳玉興手持木魚,下手朱鳳珍手持碰鈴,面對佛臺,分立于供桌兩側,上手在東,下手在西,有一位二胡師傅伴奏。
姚府新屋落成請佛儀式現場。
黃亞欣攝,2018年11月3日
10:20,佛堂外燃放鞭炮、高升,上手柳玉興宣布請佛正式開始,唱《請佛偈》,邊唱邊敲打手中的木魚,下手朱鳳英敲碰鈴伴奏,在落調時和佛。主家及一眾親戚、鄰居雙手合十,放于胸前,在和佛時跟隨兩位宣卷藝人一同躬身禮拜。請佛畢,主家夫婦朝佛臺行3次磕頭禮。
《請佛偈》《送佛偈》采用傳統木魚宣卷中的“彌陀調”演唱,很少有紙本唱詞流傳,基本靠口傳心授,每位宣卷藝人請、送佛的唱詞內容大體相同,略有差異。就《請佛偈》而言,宣卷上手通常以“清香爐內焚,滔上九霄云。齋主勤禮拜,迎請佛世尊”開場,簡單交代是日宣卷賧佛的緣由,而后開始請佛:先請八大護法,然后請吳江一帶所信奉的各類地方神靈,再請主家的門神、灶神、祖先神等,最后表達對主家一家人的祝愿。筆者將柳玉興當日請佛儀式時演唱的《請佛偈》記錄如下:
【上手念】
清香爐內焚,滔上九霄云。
齋主勤禮拜,迎請佛世尊。
(上手敲木魚,下手敲碰鈴,二胡伴奏)【上手“彌陀調”演唱】
一柱(哪)清香(呀)爐(啊)內焚(哎)【下手和:哎~南無】
香煙(呀)滔滔上九霄云(啊)【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今(啊)朝(么)姚勝榮老板(呀)闔家老小是誠(啊)誠心(哎)【下手和:哎~南無】
新造別墅(呀)亮晶晶(啊),菩(啊)薩(啊)門前來賧愿心(啊)【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保得圣府門上(么)年年月月(么)手(啊)腳輕(哎)【下手和:哎~南無】
一帆風順(呀)生意興,生男養女(呀)穿龍門(啊)【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拜佛燒香(啊)福氣來(哎)【下手和:哎~南無】
命中奇(呀)事(呀)暗中來,三分計謀(呀)七分才(呀),菩薩暗中(呀)幫忙來(呀)【下手和:呀~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先請護法摩天(呀)尊(哎)【下手和:哎~南無】
二請大鬧(格)黑虎云臺趙將軍(哪)【下手和:哪~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三請小海一尊溫(呀)元帥(哎)【下手和:哎~南無】
······
八大個護法(么)都(啊)請(啊)到(啊)【下手和:哎~南無】
還回再請佛世尊(哪)【下手和:哪~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
奉請(啊)姚府門上照光菩薩(么)真金(啊)佛(啊)【下手和:哎~南無】
一杯風(啊)塵(呀)到來臨(啊)【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奉請(啊)姚府門上(么)祖宗三(呀)忙人(啊)【下手和:哎~南無】
門神菩薩一同行,(啊格)五神到來臨(啊)【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奉請四面八方五路大財神(啊)【下手和:哎~南無】
張三李(啊)四(啊)送金銀,姚府門上是好良心,黃道吉日要來賧愿心,香煙直上九霄云,代代要出個發財(呀)人(啊)【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燒香拜佛福氣來(哎)【下手和:哎~南無】
······
長命且要都百歲,年年月月大發財(呀)【下手和: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
一代蠟燭(呀)紅又火,兩條青龍馬上盤,青龍助力要把名字揚,賧佛還愿(么)燒好太平(格)發財(呀格)香(啊)【上、下手齊唱:啊~彌陀南無佛南無請圣王菩薩。】
午餐、休息(11:30—13:00)
(三)宣唱寶卷(13:06—16:21)
所宣卷目:《白兔記寶卷》
宣卷所用樂器:二胡、揚琴
宣卷所用道具:桌圍、木魚、醒木、碰鈴、折扇、絲巾等
藝人宣卷的基本結構為“開卷——正卷——結卷”。正卷開始之前要開卷(也稱“開書”),交代宣卷緣由,表達對出資請卷的主家和臺下聽眾的祝福,并告知接下來要宣的卷目名稱,引出劇情,這部分內容也稱作《開卷偈》,《開卷偈》中藝人往往謙稱自己為“小晚生”“學生”等。開卷畢,分若干“回”演唱寶卷(現大多數為四回),一回卷約45分鐘,每一回開始之前通常要唱一段短小的《開卷小偈》來引出本回的主要內容,回與回之間有10分鐘左右的間歇,該間歇稱為“小落回”。正卷內容全部宣唱完畢后,藝人簡單結卷,說明宣卷到此結束,并表達祝福。
柳玉興、朱鳳珍宣唱《白兔記寶卷》。
黃亞欣攝,2018年11月3日
同里宣卷藝人所宣卷本的內容主要包括神道故事、修行故事、民間傳說、戲曲故事、現代創編故事等幾大類,目前演唱民間傳說和戲曲故事的較多。藝人演唱時主要通過“說”“噱”“唱”“表”的方式來呈現故事內容。演唱遵循一定的程式,但并無定本,具有靈活性和即興性,藝人依靠自身記憶演出,這種表演類似“幕表戲”或者“路頭戲”,只有主要內容,具體表現形式可依據藝人的理解和自身喜好自由發揮,藝人還可以根據演出現場的情況臨時增減部分內容,自由度較大,即使是同一位藝人宣同一本卷,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都不盡相同,每一次演唱都是一次再創作。
(四)送佛(16:30—16:45)
送佛時,宣卷班子回到佛堂內,柳玉興演唱《送佛偈》將請來的神佛依次送回,流程、形式與請佛大致相同。
(五)通化祭祀用品(16:45—17:00)
整場宣卷活動至此結束。
綜合整場儀式活動,同里宣卷藝人在“請佛”“送佛”兩個儀式環節中擔任儀式引導者和儀式動作操演者,他們引導主家和信眾在請、送佛儀式中根據演唱節奏一齊躬身禮佛,通過演唱邀請神佛前來享用供品,又通過演唱將神佛一一送走,并隨即為神佛通化各種祭獻用品。宣唱寶卷的過程中主要擔任表演者的角色,他們的表演一方面愉悅了諸佛菩薩,另一方面也讓前來參與儀式活動的民眾得到精神上的消遣,其展演有著娛神又娛人的特殊功效。
藝人在主導儀式開展的過程中,提供了一套標準化的儀式程序,引導主家在該儀式流程中向神佛禮拜,又通過一套標準化的動作、臺詞烘托出儀式的神圣特征。此外,他們所演唱的內容是對諸佛菩薩的歌頌和慰問,其唱誦配合著香燭、供品和各種祭祀物,起到了娛神作用。他們通過將這些動作、程序、表演按照一定的規則組合,在演出過程中同時構筑起儀式性空間和表演性空間。
三、演唱中“神圣—世俗”
關聯的建立
宣卷藝人在儀式中的演唱,本質上是為民眾功利性的世俗需求服務的,其目的是通過娛樂神靈,使神靈降福于主家和一眾信徒。儀式中,宣卷藝人一直試圖建立神圣與世俗之間的關聯,他們的演唱呈現出明顯的“神圣—世俗”的兩面性和復雜性。
一方面,宣卷的本質是酬神,主家或信眾出資請卷是送給“菩薩”“老爺”聽的,藝人要通過演唱達到敬神娛神的目的,其演唱帶有神圣屬性,并不是單純曲藝層面上的地方說唱和表演,如不能很好地娛樂神靈,則違背了宣卷演出的初衷。2019年3月,同里后浜村猛將堂賧猛將,廟會信眾堅持要求藝人晚上加宣夜場,理由是“菩薩要聽卷”;又如,2019年5月,同里屯村碧羅庵賧劉王,由于演出當日大雨,宣卷藝人想盡早結束演唱,卻又擔心諸佛菩薩未能盡興,于是向聽卷者解釋說是同菩薩商量后決定取消夜場:“剛剛‘佛娘’同菩薩‘商量’了,菩薩也是很講道理(格),考慮到來聽卷(格)老伯伯老阿姨的安全,晚上不宣了。”總之,儀式活動時的宣卷、點香設供等均是為了款待神靈,從而達成民眾的心愿訴求,只有使所供奉的神靈得到充分的娛樂和享受,才能真正達到儀式的目的。
宣卷藝人通過請、送佛儀式將整場宣卷活動串聯起來,定制出請、送佛這種面對神圣世界而采用的特殊表達方式,他們作為儀式活動的主持者,在儀式中不斷明確著自身溝通人、神的神圣特性。在整個吳方言區,為確保儀式的神圣性,請、送佛長期以來一直由男性先生承擔,不過就目前的調查情況來看,部分班子已經打破了這一規則,同里宣卷班子中女先生請佛的屢見不鮮。
宣卷藝人在“請佛”“送佛”時的念唱實則糅進了咒術的手段。咒術為一種語言巫術,在演唱《請佛偈》《送佛偈》時,藝人十分自信地認為自己的語言具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可以與超自然世界溝通,從而實現自己的主觀愿望。他們要請佛,神佛就都來了;他們要請什么佛,什么神佛就應邀而來;他們要神佛如何保佑、如何降福,神佛就按照他們的主觀意愿去庇佑、降福;最后,他們要送佛,神佛就一一被送走了。由此可見,宣卷藝人念唱的《請佛偈》《送佛偈》帶有一定的咒語功能,藝人作為人神溝通的引導者,負責把民眾信奉的各方神佛請來參加祭儀,在儀式結束前再將其送走,他們的演唱似乎為人與神佛之間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傳達民眾驅鬼逐疫、祈福禳災的美好愿景。他們通過演唱,試圖帶動神佛的超自然力量,令神佛為他們效力。
《請佛偈》《送佛偈》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演唱的,其具有神圣內涵,宣卷藝人被神佛授予這種功能,也就相應地打上了神圣性的標簽。在吳方言區,不少宣卷藝人是以“佛頭”“奉佛弟子”自居的(如常熟、無錫的部分宣卷藝人),同里宣卷藝人雖不稱自己為佛門子弟,但當地長期以來民眾信俗賦予他們的神圣性不減。
正因為宣卷藝人的請佛、送佛具有至高的神圣性,《請佛偈》《送佛偈》是“非儀式不唱”的,更不能公開教授。多位同里宣卷藝人告知筆者,請佛、送佛是要自己“偷學”的,主要靠聽和記,聽師父唱,默記于心,師父一般不能直接“教”,更沒有寫下來傳給徒弟的傳統。藝人高黃驥說,自己聽了師父張寶龍接佛、送佛以后,大致都背得出,有不清楚的地方再請教師父。藝人們通過自己默記學會了請佛、送佛,很多情況下不說是跟師父學的,而說是自己順其自然會的,如此,宣卷藝人便仿佛被神靈賜予了一種超自然的能力,在佛面上有號召力,非一般人可替代,更不同于一般的民間說唱藝人。
目前的同里宣卷在請佛、送佛時仍然保留了傳統木魚宣卷中的禮懺形式。是時,宣卷上手手持木魚,一邊敲一邊用木魚宣卷中的“彌陀調”演唱《請佛偈》;下手手持碰鈴,與上手相配合敲奏,上手每唱完一句,下手須以“哎~南無”或“啊~彌陀南無佛南無阿彌”和佛。近似咒語的人聲唱誦,伴隨著木魚、碰鈴、二胡的器樂演奏,輔以儀式中宣卷藝人、佛娘和信徒心中的默默祈禱,聽得見的音聲(soundscapes)與聽不見的音聲相交織,構成了人、神溝通的一種符號。儀式中“信俗—儀式—音聲”相互融合,成為三合一、不可分割的整體,宣卷藝人通過音聲的糅合增強和延續了儀式行為及其氛圍,并通過這種方式呈現出儀式的靈驗性。
另一方面,宣卷藝人在演唱中又顯露出一定的世俗性傾向。
藝人的演唱是為滿足主家的世俗性利益服務的,達成主家祈福禳災的世俗心愿是宣卷的主要訴求。在常熟、無錫等地,宣卷藝人所宣的卷本與神佛之間關系緊密,多為神佛本身故事,例如香山壇上必講《香山寶卷》,新造房子敬魯班神必宣《魯班寶卷》。相較而言,在發展過程中同里宣卷藝人演唱卷本的選取與民眾信俗之間的關聯逐漸松散化,為神佛歌功頌德的卷本現已較少演唱(如《猛將寶卷》《財神寶卷》),多數民眾往往只知道在特定的民俗活動時要請宣卷班子來賧佛,以求平安吉祥,這是代代相承的傳統,民眾在乎的是必須要有宣卷賧佛這個形式,在菩薩面前表衷腸的同時也熱鬧了場面,至于宣什么卷并不十分在意,甚至宣卷時只要是吉利卷、太平卷皆可,卷本內容是否與所敬神佛直接相關并不重要。藝人選取卷本時只要契合民眾普遍的求吉心理便能順利完成演唱任務,《雙富貴》《福壽鏡》《萬花龍船》等吉利寶卷于是成了宣卷藝人必備的絕活兒。
當地宣卷藝人為了滿足民眾漸趨多元化的世俗需求,不斷改編和新創寶卷,其中有非常大的一部分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語言上都顯得較為隨意而弱化了其神圣性,但其信俗功效的達成很多時候依賴于宣唱寶卷的儀式過程而非寶卷文本的內容。不僅如此,藝人還特別增設一些儀式環節,例如為了貼合民眾求財心理,在新房進屋、新廠開業等場合安排“接元寶”儀式,就藝人在該儀式中所唱的《送元寶》唱詞來看,大都是表達闔家團聚、老人長命百歲、夫妻永結同心、兒女成為棟梁之材、企業生意興隆、家庭無病無災、子孫代代享榮華富貴這類美好祝愿,主要是期望通過這一儀式把具有財富寓意的元寶接到主家家中來。
他們在演唱過程中好說吉利話。藝人在演出之前要先向主家了解其家庭情況,比如家中有哪些人,分別多大年齡,在哪里工作或者讀書,請卷賧佛的因由等,掌握了這些情況,有助于他們在請送佛和開卷時即興編出一些契合主家心意的吉祥語。
綜合來看,在演唱中,同里宣卷藝人結合了“神圣”“世俗”兩方面因素。民眾舉行宣卷賧佛儀式,內心對“老爺”的崇敬是一方面的,另一方面是想通過請宣卷給“老爺”聽以求得家庭安康、延年益壽、財運滾滾、子孫成才等現實性的回報。他們在演唱中逐漸建立起一種“神圣—世俗”的關聯,既傳達了對神靈的崇信,又順應了其受眾和潛在受眾日益彰顯的世俗性心理需求,兩方面的兼顧使宣卷祈福禳災的作用得到進一步的實現和凸顯。
結語
宣卷活動能夠長期盛行,無疑與宣卷藝人的演唱及其儀軌所宣稱的具有禳鎮祈福的神力有莫大的關系,而這正是人對自然的駕馭能力較低的那個時代民眾內心最為渴求的,藝人們具有神圣性的演唱與民眾現實需求相結合,造就了當地民眾強大的信俗熱忱,并在神圣空間的儀式表演中得以顯現。如今,雖然人們駕馭自然的能力得到提高,但在傳統社會中形成的信俗心理早已發展成為深藏于當地人內心的集體記憶,這種集體記憶在宣卷藝人的演唱中一次次被喚起,又一次次被強化,升華成為代代相承的地方性信俗。
同里宣卷藝人通過其演唱活動維系了民眾儀式生活,與民眾信俗之間建立起密切的聯系,并推動了這種信俗的發展;民眾信俗的延續又成為宣卷藝人演唱活動開展的根基,只要信俗持續,宣卷活動就有源源不斷的需求,宣卷藝人就能夠繼續原生態地生存下去。同里宣卷的藝人,他們作為宣卷賧佛儀式的主導者,引導儀式的開展,突出儀式活動的神圣性,又在演唱中兼顧“神圣—世俗”兩個層面,呈現出世俗傾向,使民眾的世俗心理得到觀照,儀式活動的目的在其演唱中得到最終實現。他們在儀式活動中提供的標準化的儀式程序構成了一種“文化黏合劑”,在精神層面將復雜、多元的社區民眾統合起來,深化了該社區的地方信俗,對社區文化體系有著深遠的影響。
宣卷、贊神歌、太保書、騷子歌等,它們都是祭儀時表演的民俗文藝,具有神圣屬性。20世紀三四十年代,部分太保先生開始不滿足于僅僅在做社的祭祀儀式上唱書,他們為了增加收入,也到集鎮、茶館內賣唱,在這種賣唱過程中,太保先生自動擯棄了“做社”這一儀式上的程序,而只保留了“唱書”。久而久之,太保書終于走下神壇,脫離了神圣性的內涵,進入了民眾娛樂圈,而太保先生最終成為純粹的曲藝藝人。在后世的流變中,太保書這種民俗文藝逐漸衰亡,太保先生或轉業,或從事其他類別的演唱活動。與太保先生相比,同里宣卷藝人在其演唱活動中始終秉持著神圣性的特質,因而富有普通說唱藝人所不具備的功能,他們在祭儀上演唱,引導人神對話,具有不可替代性,這也是在眾多民間說唱藝人面臨生存空間窄化的普遍境況下,同里宣卷藝人仍然能夠活躍在民間舞臺的重要原因之一。對同里宣卷藝人在民俗儀式活動中的功能進行深入剖析,可以為眾多說唱類民俗文藝藝人的研究提供一個具體案例,為這類文藝的傳承與保護提供一定的參考。此外,這也是從主體層面研究宣卷的一種重要途徑,有助于對宣卷乃至其他民俗文藝形成更為全面、整體的認知。
(注釋及參考文獻見原文)
文章來源:《民族藝術》2023年第2期
圖片來源:原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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